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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:写给夏天的你

    第6章 :写给夏天的你(1/2)

    第五章:写给夏天的你

    坐在黄桷树下的白色长椅上,我看了一会儿诗集《从骨灰罐里倒出来的沙》,尽管阳光很好,身上却阴冷阴冷的,这种寒意是从字里行间透出来的。那个犹太诗人写的每一个字确实都滴着血,而且是冰冷的血。我合上诗集,身上立刻暖和了许多。已经中午十二点了,小溪还没有回信息。我拨打了她的号码,但她一直没有接听。我很诧异,因为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。难道小溪有心灵感应,知道我刚才在背后议论她,所以生气不理我?其实,我和齐唐的对话完全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,更多的是小说式的推理,并没有实证。创作时,我总是脑洞大开,以上帝的视角来俯视众生。而且,我还是一个讣闻师,老是接触生与死这种宏大叙事,脑袋里冒出一些疯狂的念头也是正常的。

    我在“胖哥饭店”点了两荤一素,要了几瓶啤酒,边吃边听邻桌的人摆龙门阵,都是些扒灰偷汉的事。讲的人绘声绘色手舞足蹈,很有说评书的天赋。山城人都这样,从小听龙门阵和川剧长大,都是天生的表演艺术家。所以在这个城市生活很少会感到寂寞和无聊,每天都能看到演出,当然,自己也是群演中的一员。

    几瓶啤酒见底后,还是没有小溪的消息,我开始心神不宁起来。她没有告诉我去的是哪家宠物医院,但我觉得她还在宠物医院的可能性不大,安妮就是一个小小的腹泻,看病要不了多长时间,她应该早就回来了。也许,她回的是自己在南坪的家——那是她准备用来当婚房的别墅。有一次闲聊时,她跟我说已经搬进去了。虽然她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地址,但对于我来说,找到那栋别墅并非难事。

    我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没有去找她——这太冒昧了。而且,她联系不联系我,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我又不是她男朋友。再说了,她不回应我,肯定有她的理由,可能是不方便,还有可能是忘带手机出门。后者可能性更大——因为,她带安妮去看病时,没有给我的手机留言,而是把字条贴在黄桷树上。

    我根本就没有去找她的理由,一条都没有,只有借口。

    正午的阳光有些燥热,我好像听到了几声蝉鸣——往年这个时候,至少要到六月才能听到。也许,十八梯的蝉鸣比别处叫得更早一些,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这里处处都透着一种古怪。回到阁楼,我站在书房的窗口拉了会儿小提琴,都是齐唐上午拉过的曲子——《钟》、《第七小提琴奏鸣曲》、《流浪者之歌》。然而,拉小提琴不仅没有让我转移注意力,小溪投射在我心里的阴影面积却更大了。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——不是她受我和齐唐对话的影响,而是我受了这次对话的影响。

    我的那些假设能成立吗?

    如果能,小溪现在就可以把齐唐用生命换取的证据交给警方了。

    为了证明潜入郭一凡家的那个杀手就是第三名劫匪,齐唐还可以在自己被害前导演一出戏,拍下那个杀手潜入阁楼谋害他的画面——这个很容易做到,还是小溪出面,找个借口,雇佣杀手去杀齐唐。偏偏行动那天晚上,阁楼里除了齐唐还有别人,所以谋杀未遂。这个未遂当然也是设计好了的。否则,后面的剧本就不好写下去。正因为这次未遂,才导致白宇和郭一凡后来亲自出马,将齐唐勒死。

    嗯,逻辑非常清晰,很有说服力。

    谋害郭一凡的杀手曾经谋害齐唐未遂,这更加说明他就是鹤松银行大劫案中的第三名劫匪。

    齐唐身为调查记者,经常跟警方打交道,他应该很清楚办案的程序。如果在侦查中没有发现别的疑点,警方就此结案的可能性非常大。我相信齐唐制订这个计划前,做了周密的准备,不会轻易让警方找到破绽。当案件尘埃落定后,小溪自然就高枕无忧了。

    我突然醒悟,我也是这个诡计的一部分,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——齐唐和小溪就是利用我来误导警方。但我有些疑惑,齐唐生前为什么不直接将白宇和郭一凡杀死?以他的高智商,设计一场完美谋杀似乎不是太难的事。可是,他却绕了一个大圈子,非要在自己死后,利用小溪来实施这个计划。这其实是将小溪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,一步不慎,她就可能掉下悬崖。

    然而,我很快就明白了齐唐的良苦用心。

    只有误认为银行抢劫案中的三名劫匪都死了,警方才永远不会重启对这个案子的调查,小溪才会彻底安全。如果齐唐不声不响地谋杀了白宇和郭一凡,警方是不会把这两人跟银行抢劫案联系在一起的。而且,齐唐不光是想除掉劫匪,保护小溪,还想把劫匪的罪行公之于众,他不愿意让鹤松银行大劫案的真相永远沉入海底。所以,他必须借助我的推理和警方的调查来实现他的意图。

    齐唐应该很自信,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,小溪不会有任何麻烦。

    真的是这样的吗?我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还有,为什么要选择我来当这个棋子?

    就因为我是一名推理小说家,还是另有目的?

    放下小提琴,我在阁楼里四处走了走。我感觉这栋似乎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就是由密码组成的,每一块木板,每一朵雕花,每一块玻璃,每一件摆设,每一盏灯泡,每一个锅碗瓢盆,都是需要解密的代码。它们构成一个巨大的谜团,而我深陷其中。不,我也是谜团的有机组成部分。

    我有点沮丧,被人利用的沮丧。我总是在小说中设计别人的生活,所有角色的悲欢离合,包括生死,都是我一手操纵的,这让我很有成就感。掌控别人的命运是很有快感的,所以,李世民不惜手足相残,发动玄武门之变;慈禧太后不惜毒杀亲侄子光绪帝,垂帘听政。其实,辽阔的江山并不是他们的最爱,没有飞机、火车和汽车的年代,就是一辈子都坐在马车上,也去不了多少地方。疆域对于统治者来说,就是一张还没有龙袍大的地图,说白了就是一张纸。他们之所以血腥杀戮,是为了追求那种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。当整个国民的富贵贫贱全都由他们来决定,国运也由他们来主导,毫无疑问,他们就能快感汹涌、高潮迭起。

    这是一种心理的高潮,也许还有生理的。

    可是,现在,我却成了被别人掌控的对象。如果往上追溯,可能我在《雾都早报》连载小说就是一种有意识的安排。然后,我像个木偶,被人一步步牵引着,来到十八梯,住到这栋阁楼里。

    我在这儿做的每一件事,都是齐唐和小溪在剧本上早就写好的桥段。而我,只是一个隐形的演员,剧情发展根本不受我左右,是导演和编剧说了算。格老子的,这让我细思极恐。就好像自己在解放碑裸奔,不,比裸奔更可怕,就好像滚床单时被偷拍,还有人躲在镜头后面对我的表现指指点点。

    走到楼下客厅时,我突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,我以为小溪回来了,连忙打开房门,却发现是罗拉拉。她穿着警服,胸脯起伏得厉害,好像是带着风过来的,我感觉黄桷树的枝叶都在摇晃。

    是你啊,罗警官,进来坐吧。我招呼她。

    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客厅,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透明的气球。

    我边泡茶边问:“玫瑰花庭”那边勘查完了吗?有没有啥子发现?

    她兀自在沙发上坐下来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我觉得奇怪,回头问她,你怎么啦?

    她还是没吭声,像一尊陶俑。

    我把泡好的茉莉花茶递给她,她没接,我只好把茶杯放在她面前。

    我在她对面坐下来,是不是谁欺负你了?

    她继续沉默。

    我端起茶杯,心里暗想,今天这是怎么了?小溪的反应很不正常,罗拉拉也怪怪的。就算都是生理期,也不至于这样吧?

    我又问,周队批评你了?

    尸检还没有结果。罗拉拉终于开腔了,通过视频侦查,我们发现一个叫梁旭冬的人在火灾发生前进入了“玫瑰花庭”小区,但一直没出来。因为小区没监控,只能一户户排查,但还是没有找到他,也没有认识他的业主。所以,我们把他列为重点嫌疑对象。这个人绰号冬哥,我想,你应该对他不陌生吧?

    我从罗拉拉的语气里感觉到了一丝嘲讽。

    我有个初中同学叫梁旭冬,外号也是冬哥。我满脸迷惑,当年他考上了复旦数学系,后来据说去哈佛读博了,不应该是他啊。

    别扯了,你再想想!罗拉拉的脸色阴沉,像梅雨来临前的天空。

    我愣了一下,抽了两口烟,突然一拍脑袋,想起来了!我开夜班出租车的时候,没少拉过那些“吸粉”的,他们都是夜猫子。有好几次,我听他们在车上摆龙门阵时,提起过一个叫冬哥的,好像能耐很大,毒品就是从他那里买的。

    他不仅贩毒,还有猥亵妇女和寻衅滋事的前科。罗拉拉说。

    我怎么会跟他熟?见都没见过,哦,就是见了也不认识。

    你们不是狱友吗?罗拉拉的眼睛钉子一样戳在我身上。

    刹那间,像是一颗从太空飞来的陨石划破大气层,猛然击中了地面,我的耳朵里地动山摇,我感觉耳膜都快被撕裂了。

    我们调查梁旭冬的社会关系和活动轨迹时,很不巧地发现了你——曾经考上本地一所大学,因为偷窥女生洗澡被学校开除。之后以开出租车为生,暗地里贩卖毒品,案发后坐了四年牢。梁旭冬也因为同样的罪名在渝都监狱服刑,跟你一个监舍,据说你们关系还不错。但你只在渝都住了一年,就转到三峡监狱继续服刑。在监狱里,你用碎片时间搞创作,还救了一个企图自杀的犯人,所以提前半年释放。你是前年出来的,比梁旭冬早一年。他刑满释放后,你们还联系过几次,一起吃饭、唱歌。真是狗改不了吃屎,出狱没多久,他毒瘾发作,又操起了老本行——以贩养吸。

    我在下午的阳光里沉默着,吐出的烟圈把我团团包围住了,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,像是就要悬浮到半空中去。

    你和梁旭冬还不光是狱友。罗拉拉一直没有喝我泡的茶,她继续说,以前山城有一个活动很猖獗的犯罪团伙,无恶不作。团伙头目叫李天豹,绰号豹哥,后来被枪毙了,你和梁旭冬都是这个团伙的重要成员。对了,你曾经有个女朋友,是山城一家医院的护士,叫夏可可。

    “夏可可”这个名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,在我的身体上四处游走,不仅切开了我的肌肉,还切开了我的血管和骨头,甚至,切开了我的灵魂。

    我的记忆如同一盘老式磁带,在嗞嗞的电流声中,开始飞速倒带——

    我是十年前认识夏可可的。

    那个春天阳光格外灿烂,整座城市很少看见雾。江水清澈,空气新鲜而明亮,街头巷尾弥漫着一股能沁到灵魂里去的暗香,连茶馆内川剧的唱腔都显得华丽一些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都是爱情带给我的错觉,其实那个春天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    那时候我刚刚有了个比较正经的职业——开出租车,帮人跑夜班,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。因为没经验,几乎赚不到什么钱,勉强够吃喝。但我喜欢这份工作——出租车就像一座移动的小旅馆,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。他们把自己的故事留在里面,而我是他们最信任的人。或者说,我是这些故事的保管员。

    在夜色中飞驰是种非常奇特的体验,有点像在虫洞里旅行,能看见许多魔幻的东西。而且你会发现夜晚远比白天真实,当所有的光都熄灭后,裸露出来的就是生活的本质。我经常通过后视镜来观察乘客,观察这座城市,这种反向的审视能带来不一样的认识,一种并非平面,而是有弧度的认识。总而言之,开夜班出租车的那些日子,让我接触到了这个世界最隐蔽的部分——在白天,在阳光普照的时候,这一部分是上锁的,甚至隐形的,人们永远看不到。

    这些窥探到的内容日后都成了我最宝贵的写作素材,在读者看来,它们也许不可思议,还有可能三观炸裂,但于我而言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——那就是我的日常。

    夏可可本来是我的客人,有一天她下夜班,在沙坪坝一家医院门口上了我的车,说去牛角沱。一见到她,我就被吸引住了——不是因为她的漂亮,而是因为她有一种能量场。我很难形容那种“场”是什么。有科学家说,人类之所以喜欢仰望星空,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宇宙深处。那我这么说吧,我被她吸引,可能是因为我有一部分灵魂碎片留在了她的身体里面,我们在一起,灵魂才是完整的。

    一路上,我不断在后视镜里窥视她,从她的服饰、打扮、体味,举止,我很快就判断出她是护士,而且是眼科的。但她并没有关注我,她坐在后排,一直戴着耳机听歌,目光在窗外妖娆的夜色中游离。

    车到牛角沱时,我发现她睡着了,耳机里还隐约传出音乐声。对夜班司机来说,这种情况很常见,到目的地后,我一般会叫醒乘客,但这次我没有。我靠边停车,关严窗户,不让一丝风漏进来。那天她穿了件绿色的休闲服,像开在暗夜里的一株蔷薇,充满蛊惑。不,她更像一部军绿色的电台,在密室里闪烁着迷幻的幽光,我很想在上面输入一串代码,找到爱情的入口。

    车里不透气,我连烟都不敢抽,怕呛醒了她。春寒料峭,我担心她感冒,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。尽管我穿得很单薄,却感觉不到冷,反而觉得有点热,因为我的血液在燃烧,被她点燃的——那是一种如同岩浆一样汹涌奔突的地火,炙热却无害,只会在我的体内运行。我的呼吸是平静的,我甚至发现我呼吸的频率竟然跟她完全一致,就好像我们拥有同样一个心脏。

    更巧的是,我此刻的心率,跟我抄收摩尔斯电码的速度一样,都是一分钟九十,似乎后排那部神秘的电台已经启动了,我正在接收她发射的无线电信号。根据这些信号,我一点点地破译她的年龄、生活、上下班规律、兴趣爱好、家庭背景、婚姻状况。我笃信相爱的人心中都有一部电台,即使相隔千山万水,也能接收到对方发送的电波,这其实也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。

    她终于醒了,迷茫了几秒钟后,她才明白自己睡在车上,再看时间,已经是凌晨五点。她连忙把外套还给了我,问我怎么不叫醒她?我撒谎说我也睡着了。她坚持要按实际时间结算车费,被我婉拒,我笑着说,先欠着,以后请我吃宵夜好了,她爽快地答应了。等她下车走进一条小巷,我才意识到这一晚白跑了,还得自掏油钱。但我不觉得吃亏,人生中有很多东西是不能用金钱来估算价值的,比如相遇。再多的钱都买不来一次美好的相遇,但一次偶然的回头,一封送错地址的信,就可能遇见生命中那个灵魂相契合的人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七点零五分,我的车停在她凌晨下车的地方。当她从小巷里走出来,看见我摇下车窗跟她打招呼时,她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上车后,她说,怎么这么巧,我们又遇到了?

    我笑着说,明白你会来,所以我等。

    她也笑了,说道,这是沈从文小说《雨后》中的句子。

    我告诉她,我老家秀山离沈从文笔下的边城——茶峒,只隔着一条小溪,我每天早晨都能听到对岸传来的鸡鸣。因为都是沈从文的书迷,我们聊得很投机。我给她介绍边城的美食——米豆腐、血粑鸭、蒿草粑粑、油炸水蜈蚣,听得她直咽口水;我给她讲拉拉渡、赶场、苗家花鼓舞、茶马古道,她充满了向往。我说,如果一个男子有了心上人,半夜起雾的时候,在沈从文写的那座白塔下大喊三声心上人的名字,就能隐约看见一个满身银饰的少女对着溪水梳妆,那就是苗家传说中的幸运女神。如果看不见,则说明两人没有在一起的缘分。她问我看见过幸运女神没有,我说没有,因为直到今天之前,我还没有心上人。她似乎没有听出我话里的意味,咯咯地笑了。

    车开到医院门口时,我们已经很熟了,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。

    她下车前,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名字。

    她告诉我,她叫夏可可。

    罗拉拉说,我初步了解了一下,夏可可是个心地善良、阳光活泼的女孩,她一定是被你的假象迷惑了,你就是一堆口吐芬芳的狗屎!

    不,我们是真心相爱。我喃喃地说。

    我的记忆继续倒带——

    最初跟夏可可交往时,我只是按时接送她上下班,她也会照常付车费。除了出租车这个逼仄的金属空间,我们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。在车上,我们谈沈从文的作品、边城的风土人情、阿米尔汗的电影、西薇·姬兰的芭蕾舞《圣兽舞姬》、霍金的《时间简史》……我们还谈彼此的梦想,她说她胸无大志,梦想就是去茶峒走翠翠走过的路。我说,我的梦想就是在翠翠走过的路上,遇见一个胸无大志的女孩。她捂着嘴乐,说我至少承包了她三个月的笑。我还给她讲我在开夜班车时发生的各种奇幻故事,那是她在书本上看不到的。

    当时我还没有想到,多年以后,我和她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。

    后来,她兑现了承诺,请我去磁器口吃宵夜。再后来,可能是春末,也可能是夏初,我们相爱了。我们没有什么钱,基本上不去那种高消费的地方。那时候山城有很多等待拆迁的老街,人烟稀少。我经常把车停在行道树下,风吹起一地的纸片,斑驳的光影落在贴有茶色车膜的挡风玻璃上,如同我们的爱情。就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,我们完成了第一次灵肉交融。

    那年秋天,我带她去了一次茶峒,是顺便去的。我要开车回秀山,接父亲来山城住院治疗肾病。那次,她真的去走了翠翠走过的路,手上拿着那本《边城》,凡是里面出现过的地名,她都要去找,找不到就四处打听。最后走累了,她坐在拉拉渡口吃米豆腐,指着篱笆深处的一座吊脚楼对我说,以后有钱了要买个这样的房子,就在里面养老。

    有一天,半夜时分,她硬是把我从睡梦中拽起来,跑到白塔下,说起雾了,要我大喊三声她的名字。我喊了,她兴奋地大叫,说真的看见那个梳头的幸运女神了!我也附和着说看见了,其实,我什么都没看见。我感觉她也是在骗我,对于热恋的情侣来说,都喜欢生活在假象当中。

    父亲出院后,我和夏可可同居了,在渝北龙溪镇租的房子。一座很破败的院子,占地近两百平米,月租金只要一千五百块。同地段同面积的房子,至少四千以上。房租便宜是因为这里死过人——一对情侣洗鸳鸯浴时煤气中毒。尸体发现的过程很诡异——老街上的一只宠物狗不知怎么钻进了这座院子,叼了块肉回家,狗主人是个卖熟食的小老板,认出这是人的耳朵,当即报警。警察勘查现场后,判断这对情侣至少死了一个礼拜以上,尸体被老鼠和野猫野狗啃咬得千疮百孔。从此这座房子就成了凶宅,没人敢住。但我不信邪,夏可可也不信。

    有什么好怕的呢?

    夏可可说,医院是死人最多的地方,也没见闹鬼。

    我经常跑夜班车,奇奇怪怪的事情也见得多了,没赚到什么钱,胆子却练大了。一看房租便宜,我们就义无反顾地搬了进去,然后自力更生,把院落改造成我们想要的样子——

    首先是拆掉了引发事故的燃气热水器,换了台用电的,是二手电器市场上淘回来的;其次是把房间全部贴了墙纸,是那种早已过时的款式,颜色还参差不齐,但价格低廉;接着,拆掉了那对情侣睡过的床,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榻榻米。地面也全部铺上了彩色泡沫垫,还买了一些老旧的家具和灯具;我们又买了耗子药,花了一个礼拜,把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全部毒死了;最后,我们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草。对了,还做了一个小小的秋千。

    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,整个院子花团锦簇,充满了生命的味道。

    那些旧墙纸和老家具,在昏黄的灯光下,有一种历史的质感。夏可可的几个同事来做客时,还以为我们花大价钱请了设计师,纷纷拍照留影。房东也惊讶于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,连声说自己租亏了。要不是我们一次性交了五年租金,他肯定要涨房租。

    在那对情侣出事的卫生间,我们也洗过鸳鸯浴,而且是很多次。

    我们从来没有在这座院子里闻到过死亡的气息,从来没有!无论雨天还是晴天,房间的色调都是明媚的,因为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被燃烧的爱欲填满了,任何不好的东西都针插不进。我们睡觉都是手牵着手的,甚至连噩梦都没有做过,在梦境里,我们延续着现实世界的浪漫和甜蜜。

    躺在榻榻米上,我们经常想起那对情侣,包括他们的姓名、年龄、职业、长相。很多次我们赤裸相对时,感觉到了他们目光的注视。我们在这里延续了他们的爱情,所以这种注视是温柔的,善意的,常常让我们更迅速的进入高潮。

    我们坐在晃晃悠悠的秋千上看书、听音乐,设想将来的生活。

    夏可可把自己的身体荡得几乎飞起来,说道,我要考一个医师执业资格证,以后开一家诊所。

    我想了想,然后说,我再开几年夜班车,等积攒了足够多的故事,就当一名推理作家。

    你会推理吗?她歪着头,笑盈盈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告诉夏可可,第一天见到她,就知道她是眼科护士。

    她伸手在我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,吹牛,我才不信呢!

    当时你没有戴任何首饰,身上也没有香水味,但有股消毒水的气味,这说明你不是病人家属,而是医护人员,因为医护人员是不允许化妆的;上车后,你拿出一支玻璃酸钠眼药水,这个我也用过,治疗眼睛干涩的。你点眼药水的手法非常专业——先将药瓶摇晃了几下,然后眼睑往下拉,将药水点入眼白与下眼睑之间。再闭上眼,轻轻按压眼睛内侧靠近鼻子的地方,防止药水从鼻泪管流出;职业特点往往会在个人爱好上投射出来,比如我的手机屏保是一辆名车。你听音乐时,我发现你的手机屏保是“蓝洞”——那被称为海洋的眼睛。

    那你怎么晓得我不是医生,而是护士?她跳下秋千,问我。

    我说,在医院里,医生和护士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群体,你从门诊大厅出来时,和两个医生擦肩而过都没有打招呼,但和一个护士有说有笑地聊了几句。

    她彻底信了。

    父母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我在大一就被开除了,他们以为我“毕业”后去开出租车是因为就业难,找不到好工作。为了不给我增加精神压力,他们没有多说什么。但是,我没有对夏可可隐瞒,我把那个女澡堂子的故事告诉了她。其实,这也只是个故事。很多年来,我反复把这个荒诞的故事植入记忆深处,像一棵树那样,生根发芽,枝繁叶茂。渐渐的,我自己都信以为真了。

    听完这个故事,夏可可笑得花枝乱颤,说知道我不是那种变态狂——因为第一次睡在我车上时,我像个守护神陪了她几个小时,毫无猥琐之心,让她非常感动。她还说要好好感谢那个女澡堂子,成全了她和我,不然我怎么会看得上她这个小护士?

    我知道,夏可可没有自己说的这么卑微,追求她的男人有很多,未婚的和已婚的都有。她上班那家医院的眼科主任姓姜,经常骚扰她,给她发露骨的信息,还趁没人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。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些信息,她才哭着告诉我,姜主任是副院长的女婿,随时能砸掉她的饭碗,所以面对骚扰她只能忍气吞声。第二天,我就带着三个朋友找到姜主任,其中就有梁旭冬。除了我,那三个朋友全有纹身,个个凶神恶煞。我掏出一把弹簧跳刀插在姜主任的桌子上,警告他,再敢骚扰夏可可,就让他当太监!姓姜的当场就吓尿了。此后,姜主任对夏可可秋毫无犯,还推荐她当了护士长。

    也正是因为这次扎场子,夏可可怀疑我涉黑。

    我告诉她,跑出租车跟跑江湖差不多,交游要广,我的确认识一些操社会的朋友,但我不是黑社会。她对我的解释半信半疑,她叫我不要去开出租车了,就在家安心写小说,她养我。我搪塞说,现在的生活积累还不够,再过两三年,我一定回家专心创作,顺便当好一个全职奶爸。

    女人的嗅觉是敏感的,我的确涉黑。开上出租车不久,我就认识了梁旭冬,当时他经常包我的车运输毒品,被我看出来了,但我没吭声。在警方盘查时,我还帮他打过掩护。后来,他拉我入伙,我成了李天豹的马仔。当年李天豹在山城黑道上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,据说其早年在港口连续打劫过数家珠宝店,在飞虎队的合围下全身而退。我利用开出租车之便,帮李天豹运输毒品,因为脑子活,无一失手,颇受他器重,我也发了点小财。

    我和夏可可的那座院子,其实是李天豹要我租的。因为是所谓的凶宅,外人一般都不敢靠近,方便李天豹带人在这里秘密开会和交易。但开会和交易都是在夏可可上班的时候,她从来没有察觉过。

    直到六年前的那个夏日,我们的爱情出现了拐点。

    准确地说,是我们的整个人生出现了拐点。

    那天,夏可可觉得胃不舒服,只上了半天班就请假回来。当时,李天豹和几个骨干正在房间里开会,策划从边境贩运海洛因到山城。

    夏可可恰好回家,偷听到了这个秘密。

    发现夏可可在偷听后,李天豹当即交给我武器,还拿走了我和夏可可的手机,然后带着手下一言不发地出门了。但他们没有离开,而是坐在车内,监视着院子里的动静。我知道李天豹的意思,如果我不杀夏可可灭口,不仅夏可可会死,我也会陪葬。

    十分钟后,李天豹带人冲进院子,发现夏可可头部重伤,倒在我身上。李天豹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,说我识大体,有格局,将来一定是个人物。我给姜主任打了个电话,说夏可可胃病有点严重,要请半个月假,姓姜的满口答应。当天晚上,我把夏可可的尸体拉到郊外,挖了个坑埋了。

    十天后,由李天豹亲自押运的这批货,从中缅边境运输到了山城,在北碚高速出口被警方当场截获。李天豹和手下全部落网,我也不例外。夏可可的尸体被警方挖出来,但我否认是自己开枪杀了她。我辩护说,当时她要拉着我去自首,我不肯去。她伤心透顶,举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威胁我,如果我执迷不悟,她就死给我看。结果走火了,她真的死了。

    倒带到此为止,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罗拉拉说,因为确实没有人看见你朝夏可可开枪,你很幸运,不,应该说很无耻,你成功地逃脱了杀人的指控。但是,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,就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女朋友。

    我脸色惨白,豆大的汗珠往下滴,心脏在一阵阵地痉挛。

    秦川,你每晚不怕做噩梦吗?罗拉拉怨恨地问。

    我不敢跟罗拉拉对视,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,然后说,那时年轻无知,被坏人拉下了水,现在我上岸了,再也不干那些违法的事了。真的,不信你可以去调查。我还劝过梁旭冬几次,叫他也收手,牢饭不好吃。

    我从茶几上抽出几张面纸,擦了擦满头的虚汗。

    我现在明白了,你为啥子会推理,因为你以前就是毒贩。你很了解犯罪心理,也有很强的反侦查经验。你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,都来自于你真实的犯罪生活。难怪连书里的男主人公都叫秦川,你写的就是你自己,带了滤镜美化了的自己!罗拉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个分贝,见过无耻的,但没见过你恁个无耻的,你居然兜售自己的犯罪经历,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流着被害人的眼泪和鲜血,赚这种肮脏的稿费,你的良心不痛吗?

    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绞痛,痛得无法呼吸,大脑都快缺氧了。

    夏可可被害的时候,才二十五岁,要是没有认识你这个人渣,她的生活会非常美好,现在肯定当母亲了。罗拉拉的声音像是绸缎被撕裂时发出来的,她尖叫道,是你把她毁了,你是个刽子手,是恶魔!虽然法律不能让你偿命,但恶有恶报,苍天不会放过你的,白宇、郭一凡、梁旭冬的下场,就是你的下场!

    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,从自己喉头里蔓延过来的,不,好像是夏可可的身上蔓延过来的。这么多年了,血腥味一点都没有变淡,还是恁个浓烈。

    这时,透过敞开的窗户,我看见周队带着好多个警察冲进了院子,他们手上都拿着枪,小溪抱着安妮跟在后面。我恍惚了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今天,树是恍惚的,花草是恍惚的,天空是恍惚的,十八梯是恍惚的,甚至连时间也是恍惚的。看见这唬人的阵势,罗拉拉也惊讶地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周队一脚把房门踹开,警察蜂拥而入,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我,大喊:

    不许动,老实点!

    我没有动,连烟灰都不敢弹。几名警察直接上前把我扑倒,我的整张脸被挤压在木地板上,都快变形了。接着,我被戴上了手铐。

    罗拉拉一脸疑惑,周队,抓他干啥子?

    回头我再跟你解释。周队脸色铁青,把他带走!

    我的喉头好像被血腥味堵住了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警察正要把我带走,一直站在后面的小溪突然走上前,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看着我,然后问周队:

    我能跟他谈谈吗?

    这个——周队犹豫着,皱起了眉头。他站在门口,魁梧的身材把整个阳光都挡住了,客厅里潮湿阴冷。

    就一会儿。小溪的声音很轻柔,就像她的名字,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他了。

    周队在我身上搜了一遍,没有发现任何凶器,然后他警告我:

    坐好,不许站起来,要是敢乱动,就是拒捕,我的子弹可不认识啥子作家!

    他大手一推,我跌坐在沙发上,还戴着手铐。

    警察全部退出了客厅,有的上楼搜查,有的就站在窗口和门口,对我虎视眈眈。周队和罗拉拉坐在院子里的白色长椅上,两人在交谈着什么,背影看上去很像一幅现实主义油画。十八梯的很多街坊都伸长了脖子围观,黑压压的一大片,如同一群去赶集的鹅。不少人高举着手机拍视频,估计要不了半天,推理小说家被抓的新闻就会上热搜。

    小溪坐在我对面,怀里抱着安妮,人和猫都很安静。

    我艰难地把喉头里的血腥味吞了下去,问她,你能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啥子事情吗?

    你就是白宇和郭一凡的同伙,抢劫银行的同伙。

    小溪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,她温柔地抚摸着安妮。

    我顿时蒙圈了,直勾勾地看着她,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。

    我发现了齐唐留下来的监控视频——在他被害的前一天晚上,十点二十三分,你偷偷地进了阁楼,手里还拿着一把枪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马上分辩,而是一直凝视着她,被铐住的双手被迫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,像是一头被捕兽夹猎获的野生动物。

    你应该是来杀齐唐的。小溪依然没有抬头看我,她说,正好那天齐唐来了一位媒体朋友,两人聊天到很晚,朋友就留宿在这里。你找不到下手的机会,只好走了。

    我也依然保持沉默,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她。

    也许,白宇和郭一凡觉得你不会办事,就没再让你来了。小溪低着头,就好像在跟安妮说话,后来是他们俩杀了齐唐,监控也录下来了。

    监控藏在啥子地方?我非常好奇。

    你猜猜。小溪笑了一下,是那种很诡异的笑。

    齐唐是在主卧被杀的,住进来后,那里的每一个可能藏匿监控的角落我都仔细搜查过,但什么也没有找到,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隐蔽的地方。

    我摇头说,猜不出来。

    小溪换了一个姿势抱安妮,两只猫眼正好对着我这边。

    我突然发现安妮的左眼眶空空如也,原本蓝幽幽的眸子不翼而飞。但安妮并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,眼眶周围也没有血迹。这表明那只失踪的眼球并不是刚刚摘除的,而是早就不见了。之前嵌入左眼眶的,是一只足以乱真的义眼。确切地说,是一只伪装成义眼的微型摄像头!

    一看我的神情,小溪就知道我发现了端倪,她说:

    我带安妮去看腹泻时,兽医发现的,之前我都不晓得。可能齐唐被害前有预感,所以留了一手,怕我担心,就没告诉我。

    能给我点支烟吗?我问。

    小溪把安妮放在地上,起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“天之骄子”,塞进我嘴里。她的手有点抖,划断了两根火柴才点上。

    我很深地吸了一口烟,笑着说,你比我还紧张。

    她重新坐下来,端起我泡给罗拉拉的那杯茉莉花茶,喝了一口,反问道,我为啥子要紧张?

    我上午跟别人摆了一会儿龙门阵。我吐了一个螺旋形的烟圈,你晓得那个人是谁吗?

    我不关心别人。小溪再度抱起安妮,我只关心齐唐。

    那个人就是齐唐!我神秘兮兮地说。

    你产生幻觉了吧?她神色有点讶异。

    也许吧,但这不重要。我说,重要的是我真的跟他对话了,明白了很多事情。

    小溪没有说话,她审视着我,就像购物时翻来覆去地打量一件衣服,在考虑买还是不买。

    我看了一眼站在门窗处的警察,压低声音,把上午跟齐唐的对话告诉了她。

    中途她没有插一句嘴,静静地听完后,她笑着说,警方需要的是证据,我有,但你没有,你讲的那些。都是故事。

    我又吐了一个水母形的烟圈,你确定视频里的那个人是我?

    当然,视频很清晰,警方也看过了,都说是你。

    齐唐看见我想要谋杀他的视频,却不报警,你觉得这说得通吗?

    我的目光像团雾,始终笼罩着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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